40 高楼大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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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此时此刻正一泻千里地从那些弹孔当中闯进因为断电而一片黑暗的教学楼，室内的黑暗将这丝丝缕缕的光线衬托得更加洁白澄澈。所以每一丝粒进这光线当中的尘埃都显得更加扎眼，奈何瑕不掩瑜，这光线仍旧在竭尽全力地绽放着，也仍然澄澈，像是昆曲当中飞扬的洁白水袖，在大家的面前绵长地伸展着——茁壮而婉转绵长。

爆破是龙威的事，所以闲来无事易先驹和曾海荃慢慢地走到了旁边。教室右边的墙壁上正密密麻麻地贴着宁明小学生们的画作。虽然天真派的画风有些抽象，但是反正这俩人一个职高毕业，一个高考六科的分数还当不了杨凡或是吴胤其一科，因此杨凡觉得，这也不会妨碍他俩看得津津有味。

“这特么怎么都是楼啊？”过了一会儿，易先驹不知道为啥往外捅词道。易先驹细细打量着面前所有色彩斑斓的画作，内容有很多都是手摘星辰的大楼、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绿意盎然的绿化带。易先驹有些难以理解，这些在辽国境内司空见惯的东西，有什么好画的：“还画得这么花哨？老兄，我在辽国看到的大楼哪有这种颜色的？全特么大玻璃板子，灰不拉几的。”

“我就在想咋没画个碰瓷的呢？有这么多车，碰瓷的应该很常见吧？”曾海荃用手里通用机枪的枪管在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上掠过。

后面的对话杨凡已经不想听了，回头看看孙嘉怡空洞的眼神和她身边的魏青芍，杨凡半晌无言。

“想什么呢？”一旁的吴胤其用胳膊肘子轻轻地捅了捅自己。

“我们……能不能把这个小孩子送回去？”杨凡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荀政中尉此时突然回头看了看自己，但是没有说话。不过那双眼睛却胜过千言万语，这让杨帆觉得特别不自在。

“回……哪去？”吴胤其用片刻的思考将三个字的一句话分成了两部分。在大家眼中，大家是在这栋楼里发现的魏青芍，所以她就属于这栋楼。不过是任务地带当中的一个中立目标罢了，至于什么父母、朋友、过去的回忆，全都不重要，所以即便是云内理工大学高材生吴胤其碰到这个问题也会卡壳。

“交给对面的宁明军队。”杨凡慢慢地说道。

杨凡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但是在那一刻，好几个自己的战友盯着自己，却没有哪怕一个质疑自己一句。也许是连日的作战早就榨干了他们体内的最后一丝肾上腺素了吧。

“嗯。”最后是荀政中尉结束了这半晌的尴尬，他以这样的方式同意了杨凡的看法。荀政中尉是一个优秀的军官，通常来说，决定一项行动之后，他会进行一些安排，可唯有这次，他只“嗯”了一声。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静，又那么稀松平常，平常得过于严丝合缝，反而显得有些虚假。

“我去。”吴胤其自告奋勇道，没有任何人否定，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真的要做，吴胤其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作为军官的他有这么做的权力，万一出了事，该牺牲掉他还是荀政中尉中的哪一个又很明显。荀政也没有说什么，他作为军官虽然一直“带头前进”却从不曾“身先士卒”现代战争没了威灵顿公爵和拿破仑皇帝的一时瑜亮，也就让战争的艺术顿失色彩，战争的技术举足轻重之后，战争就像从古典油画变成了黑白设计图。

“拿着个当白旗怎么样？”排骨抓起一边粉笔槽里擦黑板用的一块白毛巾。随后，他笑了笑：“我就是有点好奇，我见了这帮人是该叫他们‘同志’还是‘先生’呢？”

的确如此，特种部队当中经常会进行时事政治的检讨，因为有些热点地区很可能辽军特种部队旬日之内就回去，多掌握一点情况总是有帮助的。然而，这些热点地区当中，杨凡十之有九没有去成。

排骨用不知哪捡来的一截钢筋和白毛巾做了一面白旗，杨凡则去孙嘉怡身边，默默地从她手里牵过了魏青芍的手。孙嘉怡看着自己，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幼崽被食腐动物叼走的雌狮一样，满腔的愤怒，可气壮山河的怒吼却卡在了喉口。

挥舞着白旗走出建筑物之后，三人便带着魏青芍来到了刚刚还是交战区的街道上，连日来在被炸弹和炮弹炸得七零八落的地方跋涉之后，走在平整的水泥路上反而让人觉得不适，轻飘飘地，就像是走在棉花上一样。连日来待在黑暗的建筑物当中，出门的时候，宁明早晨的阳光便照得众人睁不开眼睛。清晨的微风轻轻地拂过这片在昨天被战火炙烤地发烫的地面，却让杨凡觉得有些清醒。四下安静极了，丝丝缕缕温柔的阳光和煦地抚摸着刚刚经历战火的街道，就像母亲温柔的双手抚摸着孩子身上的伤疤。仿佛人类早已经在上一次战争当中灭亡，瓦砾当中都已经生出了白色的小花，它们怒放着，似乎迎接着末世后，废土上的下一个纪元。

杨凡看着，眼前的灰烬在空气中，温柔地飞舞着。

其实杨凡很清楚，自己现在这样毫无掩蔽地杵在交战区的大街上，迎接自己的很可能是不知哪里飞来的子弹。对于军人来说，比弃枪投降更难的是放下内心的重重戒备。但是杨凡却说不出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反而迷之淡定。

很快，对面的建筑当中也有了回应，三个宁明的军人也出现在了街道上。刚走出他们驻守的建筑，那个带头的宁明军官似乎就发现了对方不是前来投降的，好像也从来没奢望过对方会投降，所以他似乎出门就想询问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不过，明明操着同一种语言的六名军人，在街道的中间相遇的时候，却突然都停下了嚅动的嘴唇，大家静静地对视着。

街道上的黄线，横亘在众人当中，在夏日的光芒之下，刺眼地向前延伸着，仿佛无穷无尽的一条线：既不是线段，也不是射线。同文同种，此刻却恍若两个世界，但杨凡感觉对面的家伙们更像是斧珂尽烂的王质：重见天日时，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只有他们，仍然如同旧日的幽魂一样，格格不入又不知所措。

的确，往日的时事政治检讨疏忽了，杨凡并不了解宁明的军人，在看着旅级战斗队那些家伙们被这些人挡了一天之后，杨凡就更不了解他们了。不过现在，自己总算看个通透，可也让自己大跌眼镜。

带头的那个宁明军官，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可依然站的很挺拔，那套衣服尽管被硝烟染得失去了本色，却还算合身。杨凡穿着战术背心，里面插着两块二级防弹板，可覆盖着这个宁明军官胸口的，就只有一条挂着手枪的武装带；杨凡带着加装夜视仪用翻斗车支架的防弹头盔，对方却只有一个鸭舌帽，所以哪怕一个碎片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很难想象这甚至不如一些恐怖分子装备精良的步兵，是如何抵挡现代化的辽军长达24小时的。那个宁明军人长得不好看，但也不是很难看，再加上焦炭一般黢黑的面庞和瘦削的体格，在人群当中萍水相逢，你没理由记得他长什么样。也许是黝黑皮肤的衬托，杨凡觉得，他的眼睛特别亮。

吴胤其和对面一个拿着AK47步枪的家伙互相用枪指着对方，但都没有开枪的意思。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大概半分钟。

杨凡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自己失去了修辞的能力，但自己没有失去记忆，于是半分钟的对视之后，他回头——准确地说是回过一小半的视角，他害怕对方此刻会有什么轻举妄动。然后，杨凡将魏青芍轻轻地拉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后，任由她朝着自己祖国的军人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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