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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隱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里破洪濤。
這首詩,乃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誰?姓盧名柟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縣人也。生得丰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閑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世傲物之志。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簪,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於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後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於童僕廝養,不計其數。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
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巨璫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濬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
偏盧柟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構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真個景致非常。但見:樓台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栽閬苑奇葩。水閣遙通行塢,風軒斜透松寮。回塘曲檻,層層碧浪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紫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岐,紅艷叢中喬木聳。
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木蘭舟蕩漾芙蓉水際,秋千架搖曳垂楊影裡。朱檻畫欄相掩映,湘帝繡幕兩交輝。
盧柟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王樂,亦不是過。
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都有賚發,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者,絡繹不絕。真個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盧柟只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利,不能勾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
逸翮奮霄漢,高步躡雲關。褰衣在椒塗,長風吹海瀾。瓊樹繫游鑣,瑤華代朝餐。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婪無比,性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濬縣,不曾遇著對手。平昔也曉得盧柟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游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唯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你道有這樣好笑的事麼?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稱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
偏有盧柟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那盧柟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蓗,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
這盧柟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撞著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柟決不肯來,卻到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柟他出,先差人將帖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愈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游玩,元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灣灣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一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梁,亭中懸一個匾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緻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俁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柟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僥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
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柟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柟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游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裡整備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裡,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正要明日到盧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按院到任,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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